青官玄鲤

第两百界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

朽城无歌(本篇已投稿其它杂志)

BGM: (en)云水谣

       那时远方山花遍地歌。阳光轻柔而朦胧,像纱一样笼着,笼着,夹杂着从天而降的雨水只剩窒息的湿腻。如梦似幻,泡影般浮沉。

       那是只为我闪烁过的星。

 

       莫莫不认。

       她不认。乱葬岗横尸遍野,血流成河。雨水让乌黑的发成缕粘在脸上,也带走惨白皮肤仅剩的温度。她知道自己像个死人。

       她跑了好久好久。且白失踪之后她立刻抛下一切冲向忘川。赤裸的足大朵大朵溅起泥坑里的水花。脚腕上沾染了不属于她的血污。她不知道自己还在坚持什么。她的大脑已经被寒冷侵蚀到迟钝,只知道自己要快点再快点。

       好像不然再也见不到他。

       已经累到气喘吁吁,眼前却徒然生了幻像。且白那双桃花眼笑意盈盈,像碎了一湖星星般璀璨夺目。那里面全是她,只有她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昏倒在地上,意识的洪流里看雨箭一样从天而降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莫莫想起,凤箫声动,玉壶光转流年换。须臾之间,已是千年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彼时,莫莫贵为当朝太子妃。

        新婚当夜,莫府却被太子趁夜率兵灭族。他的计划天衣无缝,莫府几百口人尽数死在满天讨伐杀戮中。

        莫莫像被锁在金丝笼里的朱雀般一无所知。她乖巧的候在东宫一隅。

        却不知等来的是血腥与杀机。

        披着金色璎珞纹绣的红纱,莫莫心心念念着那个屠了她满门的夫君。太子彻夜未归,红烛染上初冬的霜意,绽出血色的凝泪。

        莫莫一动不动的守了一夜。直到东方既白,莫莫起身脱下她精心绣了半年却甚至未曾见到新郎面的嫁衣。一式一样,都是依且白的喜好绣成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忽然想起母亲说过,女子的盖头若是自己掀开,千万世也不会落得圆满幸福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动作一顿,接着毫不留情的扯下。红纱比情薄,轻易碎成了片。化为灰飞,随缘烟灭。

        莫莫梳洗打扮一切照常,按时依祖法宗制前去皇陵祭祀。她绝美的容颜描着无可挑剔的盛妆,丝毫没有独守空闺的半分委屈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进宫的马车堪堪停在莫府前。马儿似是受了惊骇,发出尖利的嘶鸣,再不肯向前一步。莫莫掀开隔帘,就见莫府流出来的血汇成河,沾染了十方土地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身形一晃,差点摔倒在地。来扶她的太子府侍女被她一把推开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不明白,太子明明已经答应过她留且白一条命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已经遵守诺言嫁给了他,但是他灭了莫家上下满门。

        莫莫一滴泪都流不出。她知道自己应该跑,她是朝廷罪臣的独女,是这次抄家的余孽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她跪着。偌大的莫府冷冷清清。她的脸色是近乎病态的苍白。此时此刻,且白身在何方?

        一想到他凶多吉少,莫莫就心生寒意。心头的苍凉沾染四肢百骸,如坠冰窖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她想起幼时第一次见到且白,是在风雪交加的夜里,父亲抱回一个浑身冻僵的男孩。他周身寒气四溢,逼得一向体弱的莫莫咳个不停。但她看着少年紧锁的眉,竟鬼迷心窍的赖在他身旁一整夜。

       仆人忙上忙下的端来热水为他擦身,少年僵直的身躯逐渐放松。

       见男孩渐渐有了暖意,父亲揉揉莫莫的头,告诉她她有哥哥了。

       且白成了莫府的养子。莫莫随他一起长大。女子出阁前不得露面,少年会为了她踏遍群山,摘来百山千谷最美的花。

       他会在六月六花灯节带着莫莫悄悄溜出府,看人生百态,满天星光;他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躲在莫莫房前,隔着一扇朱门细细给她讲自己江湖路上的所见所闻。

       那时阳光天色都极暖,锦生泉谷,山河方圆。

       莫莫以为这就是一生。

      且白自来到莫府后便潜心练剑,独自踏过名山大川去寻访传说中的各位世外高人。他快意踏江湖,为人磊落,又生得英姿飒爽。莫首辅对他视如己出,不遗余力的培养他。因此,且白年纪轻轻便武功绝伦。

       莫莫十六岁生辰。且白带莫莫来到忘川河谷,只因这里开满火烧一般的海棠。漫山遍野,目之所及艳红如歌。且白把自己身上唯一一块有关身份的玉佩托付给莫莫。

       天下风云几度变幻。且白年纪轻轻便剑术非凡,加冠之年便成了远负盛名的左将军,直逼皇后母族势力。甚至威胁到了那位九重深宫内的君王。太子自此与且白针锋相对。且白喜爱的事物,他定一一夺来。

        且白为人淡泊,太子屡屡吃瘪。直到暗卫发现被且白藏起来的莫莫。

        掌权者精心布置一场大戏。自此,莫家被灭门。且白生死未卜。

 

       皇帝传召莫莫进宫。莫莫不悲不喜,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。她认真的给父母磕了头,提起沾染血水的裙裾傲然起身。

       莫莫风淡雨轻地撕掉光鲜亮丽的外裙,着内里雪白素衣不卑不亢走向云里雾里间运筹帷幄的君王。

       这是她成为太子妃的第一日。莫莫以白衣白裙,送自己上路。

       她摸了摸胸口,灵性的玉沾染了体温的暖意,使心口不至于空荡荡的。

       突然安心。自此黄泉千万里,不再孤身一人。

       宫城高万丈。莫莫缓缓走着,目不斜视的看着那位睥睨众生的帝君。这千万级石梯便是云泥之别,苍生不过蝼蚁。

       天色阴沉压抑,莫莫突然明白自己走不到尽头。

       皇上只是轻轻一抬那只掌管风雨更迭的手,宫城上便突然列出一排举着弓箭的御林军。那只带着玉扳指的手再次落下。莫莫刚听见鹤唳般的风声,胸口便骤然冒出一朵血花。

       她眼前一黑,单薄的身子直直坠倒。血染罗衫惊心动魄。

       且白飞一般的冲出来接住莫莫。他刚刚伪装成仪仗官藏在人群之中,此刻却是玄色铠甲加身,眉宇间英气与痛色尽显。

       箭雨一般的落下,且白把莫莫死死护在怀里。他浑身插满箭矢,却护的莫莫周全。百官匍匐在天子脚下,却无一人敢望向阶上。也罢,每个人都对这场剿杀心知肚明。沉默尽数化为射向且白的利箭。

        一时间除了箭划破长空的惊响却再无气音。

        太子此时遍体鳞伤,却强撑在高位之上等到且白断气以解心头之恨。他残喘着倚在龙椅旁,嘴角十足讥讽。

        见此情此景,他惊诧万分。忽地想起与且白初次交手的光景。

     “心术不正。习武之人最忌讳杂念。太子,你问过自己为何习剑吗?“

       ”为了征服众生。”

       且白默然不语。太子心生怒意,举起剑边抵在且白脖颈处。

     “你呢?装的一副凛然大义,你又是为何?“

       太子记得且白眼里的柔情。身边竖起的千里冰堤分崩离析,他甚至弯了唇,声音瞬间带上暖意。

     “为了护她。” 

 

       怀里的人一点一点失了温度。且白保持着护紧莫莫的姿势,也渐渐没了气息。

       那晚天象似变。幽诡的绿光照的皇城恍如白昼。星官在命簿上书:有星孛人于北斗。

      此去经年,再与君逢。且白和莫莫千年转世,再续前缘。

      即使今夕不同往昔,莫莫丝毫未失千年前的记忆。命书上说是那日冥君糊涂,忘了开冥府通人间的大门。三人命格只能转世再续。

 

        为求得转世续缘之匙,莫莫日夜守在万世一景的冥府陪冥君翻转生死簿。看魑魅魍魉,鬼来人往。

        一转又是多少年。

       莫莫醒来时才是小小的女娃娃,无父无母孤苦飘零。莫莫记得她走遍天下,带着一块玉佩只身寻得且白。她饱尝苦寻无果之苦,终于在上一世身死的年岁找到了他。

        且白一心只想着血债血偿。他也终于找到了转世的太子。

        两人相识后,珍宝般的日子镜面一般静止。世间有他有她,足矣。

        阳花四绽的春日,且白在山花遍地的忘川向莫莫求婚。恍惚间似乎千年前的莫府,且白带莫莫私溜上山,为她摘遍百花。笑闹着的声音远逝在梦里,莫莫泣不成声。她明白且白此番的决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明知自己回不来,连誓言都吝于出口。

        莫莫死死攥着且白的衣摆。“真的值得吗?换他一世身死,值得用命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且白的脸写满隐痛。他红了眼眶,声音有些哽咽。

     “莫府曾上下几百口人,如今只剩你我二人。那一夜我亲眼看着太子手起刀落,你让我如何不恨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泪珠掉在心间,成了午夜梦回挥之不去的魇。

      “你让我一人如何苟活于世啊。“ 

 

        莫莫变得脆弱而敏感。她日日睁眼定先顾目四盼,慌乱找寻着少年的身影。且白懂得她的懦弱,每次都毫不犹豫紧紧抱住她。她眷恋他给她的温度,今生的幸福都拴在他温柔的笑意里。

       直到且白消失不见。连带着他的剑。且白说过,他一定会用同样的方式施加在太子身上。

       莫莫推开门便跑出去。言语有灵,莫莫直觉猜到且白在忘川,千年前缘起,千年后缘结。

 

 

        她好累啊。莫莫睁开眼,四周茫然一片灰白,全被浩荡接天的雨洗掉了颜色。她第一次知道秋雨可以那么急切而汹涌,像是在澄清。或者埋葬。

        她一具尸体一具尸体找。有些直接被削去半边脸。有些半边身躯消失不见。无一例外,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她相信且白还活着。他答应过她。

        莫莫脚下一滑,直接从丘上摔下去。她跪在地上。觉得五脏六腑都碎了一道。

        泪水盈满眼眶。她娇气到摔一跤都想哭。且白呢?被剑刺中该有多疼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开始喊他的名字。言语有灵,她信他定识得。

      “且白?”没人回应。她不气馁,慢慢往前走,一步一句。

     “莫莫……”低沉的男声从瓦砾碎石后传来。声音已经很虚弱了,几乎被雨水彻底湮没。

       但莫莫听这声音唤过千百次。她不可置信的转过头。

       且白在那,带着看到她时惯有的笑意。他即使落魄至此也有不可一世的帅气。朗目如画,剑眉入鬓。微笑的动作却牵扯着裂开的嘴角,他疼的倒吸一口冷气。

       他浑身的伤。连身上的盔甲都沾满了玄铁色的血迹,被雨水冲的化成一道道暗纹渗进脚下的泥土里。他强撑着冲她伸出手:“过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莫莫拼命冲他跑过去。砺石划伤她的脚,带来钻心的疼痛,却不及失去且白的万分之一。

       且白一息尚存,狠狠吻上她的唇。她的泪水落到他脸上,烫的惊心动魄。他拼命索取,扔掉失去一切的巨大恐慌。他刚才好怕,怕他等不到莫莫找到他。

       且白觉得自己错了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畏惧死亡。世间除掉她生死再无差异。他只是怕对莫莫食言。他答应过会让她见到他最后一面。

       或许该如莫莫所说,放下一切。千年的怨恨与她一比算得上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太子葬身剑下时,用世间最睥睨的目光打量着他。

     “且白,你那柄剑,前世是护她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他终是支撑不住了,倒在莫莫的怀里。天地悠远,只见几只青鸟盘旋切割地平线。

     “对不起……”

 

       怀里的人再无声息。莫莫只是呆呆坐着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一个冗长而无味的梦。那个爱干净到对白色有执念的男孩,怎么会浑身血污的倚在一块染满青苔的巨石上?睁开眼之后且白就会亲亲她的脸,语气温柔的询问她午觉睡的怎么样。她一定要钻到他的怀里拱拱,委屈的告诉且白她做噩梦了,然后赖在他怀里深嗅他身上的杉木香。

       可晃眼便是一片虚无。她突然回味,此生漫漫,而前路再无他。

       莫莫却是出奇冷静。她把怀里且白的身躯仔细放平,把早就湿透的外套脱下来折成舒适的角度垫在且白颈下。她撕下白色裙裾的一角,沾着雨水替且白擦净满脸的血污。少年重回白净的面容俊朗无双,她俯下身,满意的亲亲他的嘴角,在他怀里安静的躺下。

       莫莫找到且白身侧的佩剑,金纹勾勒的将军名讳清晰可见。

       她毫不犹豫的刺进心口。

    “等今生摸了三生石,渡过奈何桥,我一定再来找你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我一定盈满笑,毫不犹豫冲进你微微张开的怀抱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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